
6月26日,時隔35年后,陳秀榮與倆兒子又擁抱在一起
6月26日早上,67歲的陳秀榮正在濟南濼口附近的一處出租房里等著兩個兒子的到來。知道兩個兒子要來,陳秀榮一夜沒有睡著。陳秀榮想起了往事。算一算,和大兒子已經(jīng)有三十五年沒見面了,陳秀榮想象了千百種兒子長大后的樣子,但是停留在腦海中的,就只有兒子小時候的樣子。陳秀榮的額頭上有幾道深深的抬頭紋,大兒子齊杰也有。小兒子王萬利是跟著陳秀榮長大的,十六年前,陳秀榮從王萬利家離開,也沒有再見過。兩個兒子進了陳秀榮的家門,三人一句話都沒說,抱在一起哭了起來。這一抱,三個人等了三十五年。畢竟是一家人,分離的時間再長,也會朝著一個方向走,面貌也好,步伐也好。
文/記者鄭芷南 圖/記者劉暢
帶著兩個兒子 討生活
齊杰沒有母親的照片,王萬利也沒有。想找到母親不是件容易的事。齊杰只記得母親年輕時候的樣子,而王萬利記憶中的,母親也不過是一位五十出頭的中年人。
帶著兩個兒子,從黑龍江回到濟南,陳秀榮已經(jīng)記不得是哪年的事情了。三十歲的女人,帶著一大一小兩個兒子,從出嫁的黑龍江回到了老家商河!八粋女的跑了,不要我們了!边@是陳秀榮在談話中唯一一次提起兩個兒子的父親,說這話的時候,陳秀榮的臉上沒有過多的表情,甚至語氣都沒有起伏。
濟南市商河縣燕家鄉(xiāng)(現(xiàn)沙河鄉(xiāng))是陳秀榮的娘家,娘家有陳秀榮的父母,還有兄弟姊妹。
帶著兒子回到娘家的陳秀榮,心里更不踏實了,“我都已經(jīng)是嫁出去的人了,不能老住在娘家,更何況還帶著孩子。”
在陳秀榮的心里,娘家并不是久留之地。
“我得自己養(yǎng)活我的兒子,不能讓人瞧不起!本瓦@樣,陳秀榮帶著兒子來到了濟寧微山,打工養(yǎng)活兩個兒子。此時的陳秀榮,三十出頭。
想來那段日子對于陳秀榮來說是難熬的。
11歲的大兒子 “離家出走”
齊杰清楚地記得,離開母親的那年是1979年。
那年齊杰11歲。
對于母子倆分開這件事,母子倆的說法是有差異的。母親說是送人了,而齊杰管這個叫離家出走。
陳秀榮說,沒有正經(jīng)工作,沒有文化,一個女人拉扯兩個孩子,日子實在是過不下去了。頓了一下之后,“我就把老大送人了”,能看得出來,這是陳秀榮不愿提起的事!拔译x家出走的時候11歲,我記得很清楚。”不惑之年的齊杰,聽母親說到把自己送人的事后,從母親所坐的沙發(fā)邊的馬扎上站了起來,背過了身去。
1979年,小兒子王萬利四歲。
送走大兒子,陳秀榮是有私心的,“小兒子太小了,舍不得送走!
也許,在陳秀榮內(nèi)心深處,也期盼著已經(jīng)記事的大兒子能記得母親和弟弟,有朝一日能沿著離家出走的路,再走回來。
兄弟相認,媽媽找不到了
正如陳秀榮所愿,大兒子齊杰什么都記得。
起初,齊杰對母親是有怨氣的。很長一段時間里,齊杰都想不明白,為什么要把自己送走,為什么不能留在母親身邊。
濟寧市鄒城嶧山鎮(zhèn)紀王前村是齊杰的家,村里人都對齊杰的身世有所耳聞,也都知道齊杰這個名字是他11歲之后,養(yǎng)父母給他改的。想過要找到母親和弟弟,可是心里的怨氣讓他難以邁開腳步,齊杰的心里總是還想著自己“離家出走”的事。
盤算著母親也應該五十多歲了,齊杰心想,“是該找找娘了”。
齊杰記得,離開母親和弟弟的地方是距離鄒城市不到百公里的濟寧市微山縣。除了一個模糊的地址,齊杰還記得的,就只有母親和弟弟的名字。
2000年,33歲的齊杰已經(jīng)12年沒有見過母親和弟弟。再次來到濟寧市微山縣,齊杰是為了找母親和弟弟。
十幾年后的微山縣,和齊杰小的時候不一樣了,“我記著我弟弟的名字,就在小時候待過的地方,挨家挨戶地問,總有人記得我娘和我弟弟。”
找到弟弟王萬利的時候,王萬利在微山縣城里蹬三輪!拔抑恢牢矣幸粋哥哥,只知道小名,不知道大名,也不記得長什么樣子。”王萬利說,要不是哥哥找來,兄弟兩人相認不了。
“找咱娘去吧”
2001年的春節(jié),在齊杰的記憶里并不好過。找到了弟弟,母親卻下落不明。
2014年6月23日,又與齊杰13年沒見面的王萬利找到了齊杰家里,“找咱媽去吧!”
王萬利在浙江的一艘漁船上打工,此時正值休漁期,“我也有十多年沒回過山東了,這是我心里的一個結(jié),我想把我娘找回來!睆暮握移,兄弟兩人還是不知道!耙痪拖热フ以劬司?”王萬利突然想到母親娘家的兩個舅舅。“你記得在哪里么?”齊杰對于這個思路有懷疑!靶〉臅r候,咱娘帶我回去過,我知道大概的地方!蓖跞f利記得小時候曾在舅舅家住過兩個月,在濟南市商河縣。
舅舅所在的鄉(xiāng)鎮(zhèn)燕家鄉(xiāng)已經(jīng)改成了沙河鄉(xiāng),來到沙河鄉(xiāng)后,兄弟兩人找到了當?shù)嘏沙鏊,向派出所求助!岸嗵,多虧,我還記得小舅的名字。不記得大舅叫什么名字了,但是我記得小舅叫陳豐元。多虧我還記著。”當?shù)嘏沙鏊ㄟ^王萬利提供的姓名,查詢了戶籍信息,找到了兩人的小舅陳豐元。
陳秀榮與娘家并沒有斷了聯(lián)系,弟弟陳豐元知道陳秀榮在濟南市區(qū)以撿廢品為生,知道陳秀榮租住在何處。
再次決定尋找母親的下落,三天后,在濟南市區(qū)內(nèi),兄弟二人找到了67歲的母親。
三十五年后,母子三人的第一面,一句話都沒有。整個世界,所有的情緒,都淹沒在了淚水中。“沒變,仔細看眉眼都沒變,還是原來的模樣。”陳秀榮這么說齊杰,齊杰也這么說陳秀榮。其實,三十五年,齊杰已經(jīng)從一個十來歲的孩子,變成了頭頂開始掉發(fā)的中年人。而陳秀榮也已經(jīng)從一個年輕女人,變成了老太太,有白發(fā),有皺紋,眼角有淚,眼中也有淚。

陳秀榮與倆兒子合拍全家福

接受記者采訪時,陳秀榮一直緊握兒子雙手
第一次登大兒子的家門,陳秀榮顯得有些拘謹。母子倆已經(jīng)三十五年未曾謀面了,齊杰現(xiàn)如今已經(jīng)是兩個孩子的父親,過著與母親沒有交集的生活。流浪,對于67歲的陳秀榮來說,并不是一個有著浪漫主義色彩的字眼。作為養(yǎng)育了兩個兒子的母親,十六年前踏上了離家路,陳秀榮的流浪并不是詩與遠方。七年前,左手中指和無名指在打工時不慎被鋸掉,現(xiàn)在以撿廢品為生。在陳秀榮獨自在外生活的十六年里,也常常在想,小兒子王萬利可能也想找到她,但是世界這么大,要從何找起呢?有時候,陳秀榮覺得,這一生也許就這樣了,在街邊撿廢品,一天一天地過。兩個兒子,陳秀榮已經(jīng)想不起模樣了。
文/記者鄭芷南圖/記者劉暢
她不能走,我走吧
見面后的一場痛哭過后,母子三人漸漸恢復了平靜。坐在齊杰家中,陳秀榮眼睛還紅腫著,她并沒有主動說起這些年的事,只是弟弟和兒子問起來的時候,她才開始緩緩地說!笆畮啄昵皝碇俊标愗S元問陳秀榮離開王萬利的時間。“十六年前。”陳秀榮說!笆敲?”陳豐元覺得沒有這么長時間。“是啊,當時我小孫女才3歲,今年她19了!笔隂]見面,陳秀榮清楚地記得孫女的生日。
陳秀榮腳上穿著一雙布鞋,是自己做的。白色的鞋底,黑色的鞋面,是雙新鞋。
王萬利在浙江的漁船上打工,兒子離家讓母親牽掛不已,“我自己坐車去浙江找他”。之前有過短暫的分離,陳秀榮總想著王萬利在漁船上能不能吃飽,會不會吃虧。對于陳秀榮來說,王萬利是她的全部。
娶妻生子后,王萬利夾在了母親和媳婦之間!耙淮魏退眿D吵架之后,他媳婦收拾東西走了!笨吹絻合眿D離家出走,陳秀榮對王萬利說,“你不能讓她走,她走了孩子就沒媽了,就沒人照顧了。我可以走,我走!标愋銟s的這句話并不是賭氣,幾天后,51歲的陳秀榮趁兒子不注意,離開了兒子家。
輾轉(zhuǎn)各地打工,王萬利和母親陳秀榮之間建立不起任何聯(lián)系。一走十六年,王萬利沒有了媽。
王萬利說,把母親弄丟了,是他心里一個解不開的結(jié),總想著有一天,能把母親再找回來?墒悄懿荒苷一貋恚裁磿r候能找回來,王萬利不知道。
陳秀榮沒有過多地說起當年和媳婦的矛盾,也并沒有對王萬利有所怨懟。陳秀榮反復地強調(diào),自己可以自食其力,可以不給兒子添麻煩。
流浪十六年
“我收廢品攢錢買了一輛電動車,我現(xiàn)在走不動了,出門的時候就騎電動車!标愋銟s對齊杰說。
一個人的日子并不好過。陳秀榮也不乏在艱難的日子里堅持隱忍的經(jīng)驗。
1998年,陳秀榮離開了兒子王萬利的家,帶著簡單的行李,陳秀榮到了濟南。這次匆匆的離開,陳秀榮甚至都沒有來得及帶上自己的身份證。“我那時候年輕,還能打工!逼鸪酰愋銟s來到了濟南的一家家具廠打工,在家具廠里燒鍋爐,日子還算過得去。2007年,在這家家具廠里,用電鋸切割木板時,陳秀榮左手的中指和無名指被切掉。這件事,兩個兒子也并不知曉。“這是哪年的事情?”齊杰問陳秀榮!7年了!标愋銟s沒有回答,坐在對面沙發(fā)上的陳元豐告訴齊杰。
齊杰攥著陳秀榮缺了兩個手指的左手,手心攥出了汗!爱敃r我已經(jīng)60歲了,也干不了家具廠的活了!标愋銟s開始了在濟南街頭撿拾廢品的生活!拔以跂|邊也待過,西邊也待過,現(xiàn)在在濼口附近撿廢品。”陳秀榮說,撿了廢品就拿去賣錢,賣了錢交房租,買吃的。
陳秀榮也幻想過兒子王萬利能找到她,“但是我是個撿廢品的,四處流動,他就算是有心想找也不好找。我也想找他,可是他到處打工,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,更別說大兒子了!毙值軅z人相認,陳秀榮是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的。
在外十六年,陳秀榮只是與娘家有聯(lián)系,“有的時候我給他們打個電話,一年兩年的能去一次。我給我外甥留過電話,但是他把我的電話給弄丟了。我跟他舅舅說過我在哪里,他知道。”
說著說著,陳秀榮突然想起了什么,抬起頭對王萬利說,你姥姥已經(jīng)沒了。
十六年的日子,陳秀榮在給兩個兒子講述的時候,是輕描淡寫地說的,幾乎是幾句就帶過。兒子可能沒有注意到,陳秀榮眼睛每眨一下,就有淚水滲出來,淚水聚集在一起,流進了別在耳畔的頭發(fā)中,不見了。
“回來了就好”
齊杰和王萬利在心里幻想過無數(shù)次與母親見面的場景,可是何時能找到母親,還能不能找到母親,母親還在不在,兩個人心里都沒底。
當兩個兒子一起出現(xiàn)在陳秀榮出租房里的時候,短暫的一段時間里,陳秀榮不相信眼前見到的是真的。在母子三人相顧無言,抱頭痛哭的一個多小時里,陳秀榮才慢慢反應過來兩個兒子已經(jīng)回到了自己身邊這件事。
鄒城縣嶧山鎮(zhèn)紀王前村的村民,都聽說了齊杰找到媽,要把媽接到家里來的事。6月26日這天,在村里打聽齊杰,村里人都說,“接他媽去了,應該快回來了!
齊杰借來了小轎車,帶著大女兒把母親接回了家里。打開車門,從車上下來的陳秀榮,眼睛是腫著的,眼角的淚還沒有擦干。
齊杰的媳婦已經(jīng)等在了門口,這是婆媳之間的第一次見面。兒媳婦喊出了一聲“娘”的時候,陳秀榮有點不知所措,兩行淚順著臉頰流了下來。
第一次見到婆婆,齊杰的媳婦有點靦腆。忙里忙外地招呼陳秀榮坐下后,打開了屋里的空調(diào),從里屋拿出了飲料,放在陳秀榮面前的桌子上。
齊杰從車上拿下來一個黑色的包,是母親的行李。臨走前,陳秀榮收拾了出租屋里要帶走的東西。包里沒裝滿,癟了下去。
齊杰的大女兒已經(jīng)18歲,這也是陳秀榮第一次見。和奶奶長得像,這是連齊杰的女兒自己都沒有想到的,在過去的時間里,女兒只知道自己長的像父親!澳棠棠愫人!睂O女端上了一杯白開水,倒水之前,她問過陳秀榮是喝白開水還是喝茶。齊杰給陳秀榮遞上了一支煙,雙手點燃。
齊杰搬來了馬扎,坐在陳秀榮身邊。坐在沙發(fā)上的陳秀榮顯得有些拘謹,雙手放在膝蓋上。她沒見過長大成人的齊杰,沒見過長的越來越像自己的齊杰!罢一貋砭秃茫一貋砭秃,一家人再也不會走散了!毙值軅z說能找到母親,兩個人就還算是孩子,就還算是一個家。
兒媳婦洗菜準備做飯,她用“俺娘”稱呼陳秀榮。自從走進了齊杰的家門,陳秀榮的眼角里,時不時地就有淚水滲出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