▲富士康員工劉可(化名)孤身一人,坐在電視房里看世界杯直播,對他來說,足球是一種精神寄托�！ �
19日零點,煙臺,一家流水線工廠的員工宿舍,每層樓都設有電視房,但在一臺50寸的大屏幕電視前,只坐著一個人,在看世界杯,他企圖用足球去對抗流水線上的枯燥乏味。
可是,這里更多的人會像往常一樣疲憊地睡去。沒有歡呼,沒有啤酒和吵嚷,熱鬧的世界杯,似乎與這里無關(guān)。
月光比往常更加隱晦地從走廊上厚厚的玻璃外面透進一些來,這些玻璃是為了防止工人跳樓專門安裝的。在這座白天熱熱鬧鬧、充斥著幾萬90后工人的大工廠里,世界杯正以另外一種方式上演。外在的熱鬧滲不進這些90后的內(nèi)心,他們需要的,是真正的關(guān)懷。
文/片 本報深度記者 陳瑋
本報記者 劉高
宿舍電視房里
一個人的低呼
6月19日深夜,臨近零點,煙臺市區(qū)的霓虹燈漸漸暗淡下來,位于開發(fā)區(qū)的工廠還有隱約的轟鳴聲。眼前一片宿舍樓,大約五六十座,都屬于富士康科技集團(煙臺)工業(yè)園的員工宿舍,中間幾棟樓幾乎沒有任何燈光,這些樓是工廠內(nèi)統(tǒng)稱為“普工”的臨時住所,住的絕大多數(shù)都是流水線上的工人。
這天夜里零點,巴西世界杯B組小組賽荷蘭對陣澳大利亞。在宿舍區(qū)23號樓四樓,一片漆黑下,中間電視房的光亮格外醒目。劉可坐在長凳上,仰頭緊盯著墻上50寸的SONY電視。
“今天是我的好日子,有我喜歡的羅本。三點我還要看西班牙的比賽,托雷斯可是我上學那會兒的偶像,不睡覺也值了�！�
一個人,沒有啤酒,劉可手里捧著紅牛,這是下了夜班,他特意跑去商業(yè)區(qū)買的。在出門打卡的時候,由于跑得太快卡機沒響,還被盤問了一會兒。
在煙臺富士康里,大約有三四萬名員工,流水線工人占到一半。門衛(wèi)和工人,員工之間互相不認識,這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,更何況人員就像這條流水線一樣,今天你來了,明天我走了,不停地流動。
劉可的活動區(qū)域被分割為工廠、宿舍和商業(yè)區(qū),進出每個區(qū)域都要刷卡,照片會顯示在大屏幕上。開始很不適應,他聽說只有很高級的會議,很高等的官員,才會有這樣的“待遇”,而自己,只是流水線上的一個工人。
看球前特意換上
利物浦球衣
“傳得好,這球要進!”劉可探著身子,雙手緊抓著運動短褲,上面印著“come on,Liverpool”(加油,利物浦)。這是他特意跑回宿舍,翻出來在看球前穿上的,他說看球要有點氣氛。
劉可是個典型的90后,六年前迷上了利物浦,每場比賽都沒落下過。他還記得上學那會兒,同學們看英超時一起吶喊,一晚上喝十幾箱啤酒,甚至還有人吵起來。然而這些,都已成為回憶。
“漂亮!”球果然進了,劉可振了一下雙臂,壓低聲音喊。約40平的電視房,只有劉可一個人坐在這里,五六條橫凳兀立其間。外面走廊上,是厚厚的玻璃。
“這電視挺大,看著就是比手機爽,這都是我們組裝的�！眲⒖蓴[弄著手機,他在用手機QQ跟中專的哥們兒遠程慶祝。在比賽之前,他邀請同宿舍的組裝手機流水線工人陶融一起看世界杯,陶融很快回絕了他�！罢疽惶於祭鄢晒妨�,哪有心思。”很多人都這樣拒絕了他,不到晚十一點,宿舍的燈已經(jīng)關(guān)了大半。
“都是90后,過的卻是老年人的生活�！眲⒖尚πΑ？赐炅泓c的球賽,劉可趕緊回到宿舍,一下子趴在床上。對面床上的陶融打著鼾聲,劉可已經(jīng)有一年沒有換過室友了,這已經(jīng)破了“歷史紀錄”。
“流水線上的人很多,都受不了這個苦。”最初從流水線工人做起的劉可,已經(jīng)成了副線長,如果再回到四年前在流水線上工作的日子,劉可也不知道還能不能有看世界杯的心情�！耙惶煺臼䝼�小時,重復一個動作,腦子都不會動了,就是機器人�！�
世界杯像興奮劑
注入枯燥的生活
離煙臺富士康不遠,同樣位于煙臺開發(fā)區(qū)的東岳汽車有限公司的流水線工人李旭也同樣慶幸。下了夜班,他跳上班車趕回家,看第二場西班牙的比賽。
兩年前,他還是煙臺LG浪潮有限公司的流水線上的裝箱工人,每天把手機盒裝進箱子,用膠帶封上,不斷地重復�！耙婚_始覺得手累,后來覺得手都不是自己的,像是設定好程序,自己運行�！蓖砩纤X成為他最盼望的�！皳Q作兩年前的我,是不可能看世界杯的,真的沒那個精力�！�
2012年,李旭來到東岳汽車的流水線,從事零件檢驗,幾個人交替的工作,讓他緊繃的弦終于松下來。他最愛足球,今年的世界杯,像是興奮劑,開始注射進他枯燥的生活里。
跟劉可一樣,李旭也是一個人窩在沙發(fā)上,安靜地看著。對于他們來說,世界杯是孤獨的。
進車間全身掃描
小紐扣都能檢出
早上六點,電視機房的大屏幕上又開始了新的一場比賽,陶融睡不著了,不到7點半就要趕到工廠開會。陶融在流水線上負責在主板上裝幾個零件,一天要求多少產(chǎn)量,他就重復多少遍同樣的動作。
從宿舍到車間,每穿過一道門,就要打一次卡。尤其進車間的時候,還要進行全身掃描,防止流水線一線工人帶進手機。剛進廠時,有一次,陶融想偷偷把手機揣在懷里帶進去,卻被有經(jīng)驗的工友制止了。“那個掃描儀,連一粒小紐扣都能檢測出來�！�
走到工站,20歲的陶融開始不停地裝著主板。長年累月進行相同的動作,陶融不用看就可以組裝起來。兩個小時,手指有些累了,他仍然沒有減慢速度。因為每個人負責的工作都是有流程的,自己裝好了,下個人才能裝其他零件,慢了,就意味著整個進度放緩。在上班前,陶融總是避免喝很多水,因為上廁所要排號向線長報告,有人接替,才能擁有這個最基本的權(quán)利。
已經(jīng)成為副線長的劉可,想起自己剛進廠時,因為不熟練經(jīng)常挨罵。忙碌的時候一站十幾個小時,回到宿舍不洗漱直接躺下睡覺。這項工作本可以坐著完成,但是領(lǐng)導覺得站著更能集中精力,保證產(chǎn)品質(zhì)量,所以就否決了這個提議。
趕上值晚班
手機文字直播
李旭回想起來還會忍不住嘆氣,當他發(fā)現(xiàn)自己越來越習慣于這種機械的工作時,突然覺得可怕,“也許生命就這樣在機械中浪費掉。”他放棄了領(lǐng)導許給他“一年后升職副線長”的承諾,趕緊跳了槽�！ �
劉可說,因為人員更替太頻繁,有時候訂單多了,工人要上十幾個小時班,還會招一些文化水平低的人�！斑@種工作,只要教一教,傻子都會�！币娦氯藖砹�,第一句話是“你什么時候走?” 生活就是被設定的程序,陶融下午五點多下班,吃飯,回宿舍,整理,休息,沒有任何波瀾和意外,也沒有激情。
下班吃完飯,已經(jīng)晚上六點多了,英格蘭的比賽,劉可因為值晚班,只能用手機刷文字直播,陶融獨自走回宿舍,路過商業(yè)區(qū),墻上寫著“獎勵用工推薦”。睡前路過電視房,只有一個工人光著膀子躺在橫凳上,享受著他一個人的世界杯,陶融很想過去跟他一起看,但想到明天還要早起,重復今天的工作,陶融搖了搖頭,走回宿舍。
靠托雷斯和足球
與流水線抗爭
“在流水線,我覺得愛好都要被改變了�！笨粗荣�,氣氛有些安靜,李旭回想起自己在流水線工作的日子。
四年前,22歲的他剛開始工作,下班經(jīng)常約人去踢足球,流水線上的工人約不到,就去約開發(fā)部的同事�？砂肽旰�,他跟大多數(shù)流水線上的工人一樣,過著模式化的生活,再也不想踢球�！ 澳軋猿诌@么久,還是足球在支撐著我�！眲⒖烧f,下了班不管多累,只要有比賽,他都要趕到�！斑@是我生活中唯一的激情,放棄它,生活就太枯燥了�！�
他是托雷斯的粉絲,托雷斯19歲就當上了隊長,無論是在利物浦效力,還是代表西班牙出征,他都風光無比�！熬褪沁@種王者風范,讓我很癡迷�！�
而在現(xiàn)實生活中,劉可中專勉強畢業(yè),被分配到煙臺富士康。那段時間,利物浦的比賽是他最大的精神支撐,奔跑在球場上,他經(jīng)常想象自己就是托雷斯�！耙苍S在現(xiàn)實得不到的東西,我都寄托在足球上。”
而李旭最喜歡德國隊永不服輸?shù)木��！拔矣浀糜袑檬澜绫荣?德國隊實力明顯不如對方,在輸局已定的時候,德國隊沒有放棄,這種韌性打動了我�！�
劉可時常被沉悶的大環(huán)境壓抑著,然而世界杯來襲,讓劉可又重燃起興奮點,而李旭每天下班也有了盼頭,每天看一場比賽,成為一天最期盼的時刻。
可是,世界杯之后呢?
四年前的難忘夜晚
七八十人看球真嗨
“辛苦了,歡迎回家。”每次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宿舍門口,陶融總能看到這張紙條。每個宿舍門上,都貼上了這句話,陶融笑了笑,疲憊地癱在床上。
高樓層的窗戶都被封住,陶融聽說,是因為工廠其他地方的分廠出現(xiàn)了跳樓事件。“怕員工有危險,靠這種外在的東西怎么管用�！�
又是一天,劉可坐在電視機房等待球賽開始。他仔細想想,其實工廠的福利并不少。每層樓都有電視房,加班的獎金分為1.5倍、2倍到3倍,流水線工人雖然辛苦,但在忙的時候可以拿到五六千元的薪水,對于學歷低、家境不好的人來說,已經(jīng)非�？捎^。
雖然覺得工作枯燥而又勞累,陶融并不想走,一個正在上大學的弟弟,是讓他一直留在這里的動力,盡管他并不開心。
22日凌晨3點,劉可守候在電視機邊,等待著德國隊的比賽。他忽然很想念四年前此時的南非世界杯,跟很多不是流水線上的工人一起叫喊著,七八十個人聚在一起,不管認不認識,進球了就碰杯干一罐啤酒。而如今,由于今年的比賽延至凌晨,空曠的電視房就剩下他一個人。
宿舍的樓道非常安靜,只能隱約聽見此起彼伏的鼾聲和風扇轉(zhuǎn)動的沙沙聲。在劉可的床下,雜亂地堆滿了許久未洗的衣物,只有床頭一個足球,在燈光的照射下,散發(fā)著光亮。
(應采訪對象要求,文中劉可、李旭、陶融均為化名)
